太湖是中国第三大淡水湖,碧波三万六千顷,连绵七十二峰,风景异常秀美。
富饶的环太湖地区,北至长江、南抵钱塘,东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部有茅山、天目山脉为天然屏障,地理环境优越,自古便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独享“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
西施浣纱的凄美、勾践卧薪的胆色、干将莫邪的壮烈,吴越故地曾为后人留下了无数传奇。然于春秋之前,这里却予人一种“若明若昧”的感觉,似是一片“化外之地”……
直至20世纪,当考古学家将一个美丽的名字纳入了历史的视野,我们才得以为这亘古的辉煌心生感叹。
这就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实证——良渚。
秦岭,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导、中华人民共和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全国委员会咨询专家。本刊特邀她为您讲述5000年前这里曾经发生的传奇故事。
1、于乱世中重见天日的良渚
对中国考古学来说,20世纪30年代还只是它的童年。
1936年冬季,在西湖博物馆任职的施昕更发现并一个人主持发掘了“良渚”遗址。隔年春天,他又请来发掘过殷墟的董作宾、发掘过城子崖遗址的梁思永等当时中央研究院的大专家,参观遗址指导工作。良渚遗址的发掘得到刚刚萌芽的中国考古学界的肯定。
1938年,施昕更一边在浙南山区参加抗战游击,一边克服困难继续考古整理工作,使得五万余字、百余张图片的《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得以在战火纷乱的上海正式出版。可惜不久,年仅28岁的施昕更就不幸病逝,刚刚起步的良渚研究就这样中断了。但是这本正式发掘报告,以其严谨科学的态度确认发现的黑陶和石器是新石器时代的遗物,令“良渚”这个美丽的名字早早地进入了中国学术界的视野,为后人研究留下了珍贵的线索。
解放后不久,夏鼐先生在对“考古学文化”命名原则的阐述中,正式提出和肯定了“良渚文化”,当时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谱系还没完全建立起来,大部分地区还停留在只知道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的阶段,广泛分布在长江下游地区这类文化被称为“黑陶文化”,因而夏鼐先生为“良渚文化”命名意义重大。
对良渚文化认识的转折点出现在1973年。通过苏州草鞋山墓葬的发掘,考古学家们惊讶地发现,良渚文化不光有黑陶,原来过去清宫旧藏、被乾隆皇帝当成汉代宝贝的那些玉器,居然都是新石器时代的,属于良渚文化!紧接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常州寺墩墓地、苏州张陵山墓地、上海福泉山墓地一个个被发现和发掘,每个地点的大墓中都出土了丰富精美的玉器——从此,玉器成为良渚文化的名片。
历史往往有巧合,1986年,也就是良渚发现五十周年的时候,浙江省的考古学家终于在施昕更发现并命名“良渚”的遗址上找到了良渚文化的显贵大墓。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都注定是要由良渚人来为这个值得纪念的50年献上一份厚礼。反山和瑶山墓地的相继发现和发掘,让学界再一次为良渚玉器所能达到的艺术和技术成就而惊叹,出土“琮王”的反山墓地第12号墓葬,也无疑成为目前所知良渚文化中最高等级的“王墓”。
考古学家研究的不仅是精美的文物本身,而且要通过各种高新科技手段的运用,来理解物质文化产生的背景,了解古代社会的方方面面。在良渚遗址内,发现高等级大墓的同时,莫角山土台作为遗址中心的宫殿区被发现;2007年,发现了围绕着中心土台和反山王墓的大型城墙;2015年,遗址群周围大型水坝等水利系统通过多年调查试掘得以确认。与此同时,周边地区也发现了良渚文化时期的遗址、墓地。比如:江苏的常州高城墩、无锡邱城墩等高级墓地,上海在福泉山墓地旁边新发现的吴家场墓地,都为了解整个良渚社会的分层分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此外,跨过长江出现在苏北地区的蒋庄墓地、浙南山区的遂昌好川墓地——这些走出长江三角洲地带的良渚文化因素,也让研究者开始重新审视良渚文化的辐射范围和影响力。
最终,2018年,经过反复论证和准备,“良渚古城遗址”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化遗产委员会递交了正式的提名申请,成为中国第一个申遗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历时80多年,不见于历史文献记载的“良渚文化”,终于在几代中国考古学家的努力下,重见天日,正式走上世界人类文明史的舞台。
2、实证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圣地
良渚古城遗址,属于今天的杭州市余杭区,东北距太湖60余公里,处于一个大约1000平方公里的C形盆地中,三面环山,往东面向富庶的杭嘉湖地区。作为整个良渚文化的权力和信仰中心,它并没有占有通常所说的“地利”,而是偏居整个王国的西南一隅。
良渚古城遗址,保护区的范围大概是14余平方公里,根据遗迹功能和类型,大概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城址”,包括中心的宫殿区、内城、外城和古水系;第二类是“外围水利系统”,包括谷口高坝、平原低坝和山前长堤;第三类是分等级墓地,包括最高等级“反山”“瑶山”两处墓地、代表第二等级的“姜家山”墓地、代表第三等级的“文家山”墓地和位于外郭代表最低等级的“卞家山”墓地。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良渚古城也不是。大约距今5300年前后,掌握识玉、用玉技术的古代先民开始大量迁徙到良渚,随着对玉料资源的控制和制玉技术的提高,最早出现了“瑶山”墓地这样的最高等级的祭坛墓地。这个相对独立、人工营造的台地,不仅是良渚人进行特殊仪式活动的祭坛,而且作为最高等级人群的墓地使用。在祭坛上一共发现了12座大型墓葬,分成两排,男女分列。墓葬中陪葬的玉器显示出复杂又严格的用玉制度,成为社会分层的物化表现。
大约距今5000年前后,中心的宫殿区和外围水利系统就差不多同时建造起来了。宫殿区主要包括莫角山土台及其南侧的池中寺、皇坟山台地。
莫角山土台是目前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宫城,也是史前时期规模最大的人工土台。莫角山土台堆筑时,利用西边一部分自然高地,先用取自湿地沼泽的青色淤泥填高洼地、修整台型,然后再统一堆筑黄土,形成东西长约630米、南北宽约450米、总面积将近30万平方米的长方形规整台地,相当于40个国际标准足球场的面积。西边自然地势略高的部分,人工堆筑淤泥黄土的厚度大概是2~6米,东部低洼的地方,人工填高堆筑的厚度超过10米。经过测算,整个莫角山土台的工程量达到200多万个土方量,可以说是目前所知全球同时期规模最大的人类土木工程。
在这个庞大的人工土台上,规则排列着三个长方形的宫殿台基,今天的名字是大莫角山、小莫角山和乌龟山。几个台基之间有沙土混合分层夯筑的广场和其他房址。另外,由于在莫角山东坡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大量炭化稻米,因此这里应该建有粮仓。
大莫角山是三座宫殿台基中面积最大的一个,长175米、宽88米,面积1.5万平方米,是6.3个故宫太和殿面积之和;而且,它的相对高度达6米,海拔高度18米,是整个良渚古城遗址中的制高点。在这里,考古发现了南北两排共7座房址,并且整个台基周围有一圈围沟,彰显着这个台基在整个宫殿区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考古学家推测,这就是王的居所。
幸运的是,早在1986年,当地考古学家已经发掘了与之相对应的同时期的王的墓地,这就是“反山”。反山墓地紧邻莫角山宫殿区的西北角,共清理出属于良渚文化早中期、与莫角山同时期的王墓9座。最重要的无疑是出土了“琮王”和“钺王”的第12号墓。这个王墓一共出土了600多件(组)随葬品,除了几件陶器和几件残损的漆器,剩下的全是玉器。其他这一等级的墓葬也是如此。显然,精美的玉器是当时权力的象征,也是王墓中几乎唯一的随葬品。
跟反山墓地、莫角山宫殿区差不多同时,良渚遗址西北部的大型水利系统就开始营建了。这个已经有5000年历史的治水体系非常庞大,并且很多部分今天仍然屹立于山谷之间,唯有到过现场才能体会这一工程的伟大和人类的渺小。
经过调查试掘,目前可以确认的有11条堤坝遗址:修筑于北部谷口位置的6条组成高坝,南边地势略低处的5条组成低坝。根据谷口宽窄,这些水坝长35~360米不等,坝体宽约100米,堆筑高约10~15米。高低两组堤坝形成一个前后两层的防护体系。另外还有一条独特的山前长堤,位于遗址中心区以北大遮山山脚前100~200米,总体呈曲尺形,中段还是双层坝体结构,全长达5公里,现存有3~7米高,20~50米宽,总土方量约198万立方米,是整个水利工程中最大规模的单体工程。而整个水坝系统人工堆筑土方量高达288万立方米,是同时期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水利工程。
为什么在5000年前,良渚先民要集合那么多的社会力量来建造这样规模巨大的水坝呢?根据古环境、遗址布局及后代水利系统的经验,考古学家和水利专家推测,当时的水坝兼具了防洪蓄水、灌溉、运输及调节水系等功能,是名副其实的综合水利系统。天目山充沛的雨水在夏季非常容易形成山洪,这对良渚古城构成严重的威胁。根据测算,现在的高地坝系统可以形成总面积13平方公里多、总库容达4500多万立方米的库区。这样,雨季来临时可以解除洪水威胁;旱季则可以补充水量,满足这个大型城市人口的用水及城内外水道交通的流畅。
良渚社会在5000年前后已经达到了它的高峰期:营建了规模宏大的宫殿区,为王族建造了多处高等级墓地,有专门生产大量高级玉器的手工业,以及集合大量人力物力修建的复杂又庞大的水利系统。然而这还远远不是良渚古城遗址的全部。大约在宫殿区初见两百多年后,围绕着中心莫角山土台和反山、姜家山等不同等级墓地,一个更大规模的城池被规划建造出来。
整个良渚古城呈圆角长方形,南北长1910米、东西宽1770米,总面积近300万平方米,比4个故宫面积之和还要大一些,是同时期中国规模最大的古城。这个城的规划巧妙利用了西南角和东北角的凤山、雉山两个自然山体,城墙总长约6公里,除南城外无城河外,其他三面均是内外有河,形成夹河筑城的形式。目前一共发现了8处水门,四边各有两处,另外在南城墙中部还设计了一座由三个夯土台基构成的陆城门。
良渚城墙的营建方式非常特殊,这是根据本地区海拔低、基底大多为湿地沼泽堆积的特点而专门设计的。一般底部先铺垫一层厚约20~40厘米的石块作为墙基,起到加固作用,然后再用取自山上的黄土夯筑。最近的发掘中,发现墙体使用了草裹泥的方式,这跟最早的水坝和莫角山宫殿区的营建技术有一脉相承之处。
作为中国史前最早的超大型城址之一,良渚古城遗址的出现在中国新石器时代并不是孤例。差不多同时或略晚,在长江中游、黄河流域中下游及陕北河套地区,都出现了类似作为区域中心的超大型城址或城址群。不过,良渚古城遗址可以说是目前考古工作最全面、各类研究最充分的一处。整个遗址的发展变化进程、古城内外布局结构,以及居址、墓葬、手工业作坊等不同功能区的发现与研究,都积累了大量材料和认识;而水利系统更是独一无二的高超成就。因此,“中华文明五千年的实证”,良渚古城遗址堪当此任。
3、五千年前经济发达的国家
著名考古学家、剑桥大学的伦福儒教授,近些年成了良渚文化的推广大使。他不光在各类演讲中频繁举例,最近更是在国际知名的考古学类期刊《古物》上,与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刘斌共同署名发表文章,专门介绍良渚这个复杂社会,他称其为“早期国家社会”。
其实早在世界注意到良渚之前,国内学术界对良渚的考古成果和学术意义已经有了广泛认可。中国考古学区系类型学说的奠基人苏秉琦先生,早年在莫角山上就曾说过,这里就是“古杭州”;故宫博物院原院长、已故的考古学家张忠培先生认为良渚是神权和军权并重的国家形态;而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的新石器考古专家严文明先生更在2016年良渚文化发现八十周年的纪念会上讲道:“假若良渚是一个国都的话,那些(指福泉山、寺墩等)就是各个州郡所在地,这就是一个很像样的广域王权国家了。”
正如严先生所说,良渚作为一个国家,只讨论和研究良渚古城遗址是不够的。其实整个江浙沪地区的考古学家,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都在良渚文化的考古发现和研究中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据不完全统计,在良渚文化分布的核心区即环太湖地区,目前已经发现了多达600余处良渚文化遗址,为我们比较研究良渚社会的整体结构和区域布局提供了丰富的考古资料。
除了良渚古城遗址,在浙北地区、上海青浦地区、江苏的苏州地区和常州地区,都有相对独立的良渚文化区域中心。这些区域中心大多体现为高等级的墓地,每个墓地规模都不大,也跟良渚的反山瑶山一样,随葬大量高等级的良渚玉器,不过也有不同于良渚的、本地区的特色。比如上海福泉山墓地,除了玉器外,还随葬大量精美的黑陶器,并且不像良渚古城内的王墓,玉器数量质量都高度统一,福泉山的玉石器则来源多样,这跟上海周围没有山,无法获得玉料有关。福泉山甚至有来自于山东大汶口文化的一些装饰品和陶器,表现出这个区域中心贵族获取不同渠道资源的社会权力。又比如常州的寺墩遗址,最新的考古调查发掘显示,在寺墩周围还有很多墩体,组成一个较为庞大的土台遗址群。这里面年代略早的高城墩遗址,出土了跟良渚遗址瑶山墓地完全一致的玉器,应该是从良渚古城直接获得的高等级成品;而到了年代略晚的寺墩遗址,则大量随葬本地区批量生产制作的高节玉琮和大型玉璧,玉料也同良渚遗址的不大一样,显示出这个区域中心有自己的手工业生产体系,能够制作自己需要的高等级手工制品。
同时,在普通村落遗址中,也能发现不完全统一于高等级信仰体系的一些社会活动。有的墓地中看到用大量同类陶器来表现地方性的地位和权力,比如海宁的龙潭港就喜欢用大量陶鼎,而松江的亭林就喜欢用大量的双鼻壶;还有的墓地中则看到用玉料制作农具,以此随葬来体现农业村落中的社会分层,可见稀缺的玉料资源和高级的制玉技术并非完全被最高阶层所控制。
能够支撑这样一个富庶的社会,支撑密集分布的聚落中庞大的人口,足见良渚时期的农业经济是相当发达的。举一个水田遗址即可说明。位于余杭临平的茅山遗址,只是一个普通村落,但经发掘的稻田面积竟达5600平方米,合83亩;这些田块由五条南北向的红烧土田埂和南北两条东西向的河沟分隔,每个田块宽20~30米,长近80米,面积1000~2000平方米,这样的水田规模完全可以媲美甚至超过历史时期的传统农业。并且良渚文化有伴随水田发展形成的中国新石器时代最为完整的农业工具组合,包括掐穗的、割杆的不同收割工具,还有用于耕地的石犁、破土器等。
正是将良渚古城遗址放在整个“良渚古国”当中,它的中心性才能得到充分体现:
首先,同其他良渚文化重要遗址相比,良渚古城规模宏大,功能复杂,遗迹种类最为丰富多样;
其次,在与其他良渚文化高等级墓地遗址的对比中可以发现,良渚古城与这些次中心的关系是单方向、往外辐射的。在这些次级中心可以看到从良渚古城直接获得的高等级玉器等身份标志物,但是在古城中却鲜见来自其他良渚遗址的物质文化影响。这种单中心的政治格局,使良渚古城成为良渚文化唯一、也是最高等级的社会政治中心;
同时,良渚古城也是整个良渚文化的宗教中心。目前良渚文化分布区所见的各类遗物,特别是玉器、刻纹陶器、漆器等,其纹饰、母题、风格都与良渚古城保持高度一致,并且表现于玉器上的神人兽面以良渚古城遗址所见最为繁复多样,可见这一物化形式背后所承载的早期宗教、思想内容是由良渚古城遗址的使用者来创造、解释并传播的;
最后,良渚古城也应当是良渚文化相当范围内的经济中心。良渚古城外围水利系统是目前良渚文化中唯一所见利用自然地貌对水资源进行大规模管理的实例;水坝、莫角山人工土台、古城城墙等大量公共性建筑和设施的营建需要大量的劳力支出和人员管理;莫角山东坡、池中寺台地发现的大面积炭化稻米堆积亦说明古城内具有相当规模的粮食储存能力。古城内外目前没有发现明确的水田,古城发掘中也鲜见良渚典型的农业工具;反而同玉器手工业相关的作坊遗址在古城内多有发现,由此可见,城乡差别早在良渚古国时就已经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