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吉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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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7-15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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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东头那口土窑瞪着眼睛,和天空对峙了大半年,当冬天来临的时候,终于率先妥协了。在一阵鞭炮的喧嚣声中,它骄傲地挺着那被塞得严严实实的肚子,用底气十足的火力大声地宣布着:
烧窑了——
这是湖北一个小村里的烧窑情景。窑是圆形的,上窄下宽,里面的瓦原本也是圆形的筒状,同样是上窄下宽,到后来搬进窖的时候才分成四瓣。这样一方面便于摆放稳当,另一方面就有团团圆圆,万事圆满的寓意。
做瓦的最佳时间是在初春或者初秋,气候适宜。做瓦的土是有讲究的。太黏,做出的瓦容易变形;沙粒太多,烧出来的瓦耐不了风雨。所以,选土是考验泥瓦工技艺的第一关。泥瓦匠们用侍奉庄稼的耐心,把一大堆土来回翻倒拣选杂质,不知倒腾多少遍。一轮又一轮的筛选后,土已经变成细小的颗粒,紧紧地凑拥在一起。
水来了,像是一条蛇,顺着每一条细微的罅缝游动着,原本高大的土堆突然塌陷,有大量的气泡从里面涌出,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水继续涌来,就这样一整天与泥土磨合喧闹,它们才终于困了,安静地睡去,却又被老牛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吵醒。在匠人的带领下,那铿锵的脚印一下又一下,深深地刻在这软和的泥土上,碾压,踩踏,打破水和土最后一丝的隔阂,只有湿润黏稠的泥浆。
差不多了,这泥踏熟了。匠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老牛说。
踏熟了的泥胎,不软不硬,不稠不稀,匠人便准备把它们移到早已搭好的荫棚下面,那里已经支好操作台,并且专门给这些泥胎留下足够的空间。在这里它们被码成一道道二尺高、三尺长、五寸宽的泥墙,多一寸浪费,少一寸缺憾。泥刀哧哧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眯眯地把这三尺长的泥墙分成三等份。泥弓悄声而至,顺着表面轻轻掠过,从泥墙上刮起寸把厚的泥皮。再看那泥皮,厚薄均匀,纹路瓷实,像一块绸缎。匠人双臂次第翻飞,那泥皮就服帖地搭在匠人的两只胳膊上。他小心翼翼地端着这一尺多长的泥皮,如同怀抱着熟睡的婴儿,脸上荡漾起幸福的笑容,迎着阳光,快步走向另外一边。
那是一个简陋的操作台,一个可以转动的圆盘上,放着瓦桶。瓦桶名字叫桶,实际上却是许多木条,通过竹钉与棕绳串联,组成一个无底的圆桶。外壁凸起四根细硬竹条,将瓦桶表面均匀分成四块。匠人端着泥片来到操作台旁,顺手一抖落,泥片就紧紧地依偎在瓦桶表面,再转动圆盘,让瓦桶带着泥片欢快地转起来。匠人抄起一把弯似月牙儿的铁铲,对着旋转的瓦桶“啪啪啪”拍将过去,使泥皮紧紧地聚拢在一起,间或添一把泥,洒一把水,让泥皮表面均匀起来,越发光滑。
瓦桶也转得头晕目眩,它慢慢地停下来,匠人把它从转盘上拿下放在地上,扣动桶上暗藏的机关,那木片拼成的桶身就魔术一般缩小一圈,从泥片的包裹中利落地脱身。而外面的泥片成了一个下宽上窄的圆柱泥桶,稳稳地站在地上。仔细观察,会在泥桶的内壁里发现四条深深的细缝,这就是那四根硬竹条的妙处所在。此时任凭你怎么拍,它们都纹丝不动。只有等泥桶七成干时,用手轻轻一拍,自会变成四块一模一样的瓦片。
村东头那口土窑蛰伏了整整半年,此时突然热闹起来。匠人把那些晾得差不多的瓦片按照干燥的程度不同,由下至上码满整个窑膛。当然,他们遵着祖宗传下的法门,自然会留下火苗游弋的通道。不然,它们怎么会把每一片瓦都烧得里外通透。
土窑周边堆满了小山一般的柴火。有干稻草,引火用的;有硬木棒,大火攻时用的;也有细小的杂木,小火煨时用的。在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中,烧窑正式开始。一捆捆稻草被整个塞进了窑口,火苗由小至大,最后一下就燃烧起来,周边围观的人们大声呼喝起来。乡村的农人,不习惯鼓掌,也许是腾不开忙碌的双手,他们用最原始的呼叫声来表达着心中的激动。那一堆小山似的稻草上,早就坐满了一脸喜色的小孩,他们在上面跳着、蹦着,翻着跟斗,从上面连绵不断地朝下滚着,那藏着阳光的金色稻草上绽放着童年的率真和快乐。
先是小火烧三至七天,然后再用大火猛攻六至十天,最后用中火烤两至五天。当小孩儿们的新鲜劲儿过完之后,土窑边便是大人们的天地。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这里成了人们的聚集地,不仅茶余饭后,有时吃饭时都有人端着碗去那里唠着家长里短,讨论着地里的收成。一边烤着炙热的烈火,一边大口地抽着自己种植的烟叶,还不时说着从远处听来的新鲜事。
正当人们都习惯了那缥缈的烟雾在村子里盘旋时,土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再想起的时候,却发现窑口已经封门了,周边的几个大柴垛已经不见了,四周光溜溜的。土窑顶端,只有挡墙围堰里面的水还冒着热烟,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泛着小泡。再过几天,土窑边再次沸腾起来,人们围在周边,欠着脖子看着瓦匠开启那封闭了仿佛一个世纪的土窑。
窑口被一点一点扒开,有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灰蓝色的青瓦被人从窑里一摞一摞地递出来,它们被码在一旁,呈一个圆形。那青瓦给人以素雅、沉稳、古朴、宁静的美感,有人拿出一片,用粗壮的食指对着那弓起的瓦背轻轻一弹,“锵隆隆——”虎啸龙吟之声在周围传递开来。之后,还有黛色的烟雾弹起,在光影中翩翩起舞。旁边,早有买主等待在那里,他们顾不得瓦片上还有余温,便迫不及待地要把它们挑回家。不远处,那已成雏形的房屋正在等待着,等待着青瓦赶紧到来,盖上屋顶,再苫上屋脊,一起去书写村庄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