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天阴沉沉的,要下雪的样子。
刚吃完晚饭,父亲打来电话:“老家雪下得大,路上积雪厚,没有车,你妈从镇上走路到家的,我们这会儿正烤火、看电视,你就不操心了。”
顿时,我心里自责羞愧之极。去年以来,母亲基本住在县城帮我带小孩,这周趁周末她回趟老家看看父亲,顺便带点御寒衣物。我本来打算送她,但因为单位有事走不开,母亲说她能找到车就没再挂念了,可事实却是这样。
“别担心,你妈走点路锻炼身体呢。只是这雪还在下,估计要封路了,我第一次用今年的新黄豆做了豆腐,看来没办法让你们尝鲜了。”父亲继续说着,言语中充满遗憾。
听到这儿,我才一下明白了今天上午父亲打来电话的用意。一接通,父亲就问:“在忙着吧?我手机上有个未接来电,是你给我打的吗?”“没啊。”
平时,父亲也常称手机有未接来电,就会“回”给我或者弟弟,可我们因为母亲周末回家的事昨晚才通过电话的呀。原来,父亲是想打探我从县城回老家的出发时间。每次只要提前知道儿孙们要回家,他总能在合适的时间将干黄豆用水泡好,我们在路上时,他打磨、烧火、熬浆,等踏进家门那一刻,新鲜热腾、口味纯正的浆水豆腐就端上了桌,配着自家种的大蒜辣椒,我总能吃上两大碗。
这次,父亲一如既往做好了我回去的准备。我眼眶一热,视线有些模糊了。
我的老家坐落在陕南地区常见的山腰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大集体时开垦出来了一道道农田,略有坡度的沙土地,非常适宜种黄豆。收获后,少部分留作种子,一部分做豆芽、豆腐食用,大部分卖成钱作为经济来源的一部分。
早些年,我家的地基本全种的是黄豆,每到秋收的好天气,父母就会早早起床,带上镰刀、绳索、尖担(两头尖的扁担)去地里收割。印象中,有时我能在晨梦中听到他们出去时关门的咯吱声,然后又睡着了。割够一挑子,父亲用尖担挑回家,然后喊我和弟弟起床去学校。
遇到周末,我和弟弟也会拿起镰刀跟着母亲一起收割,父亲负责搬运。父亲个子不高,吃苦耐劳、乐观开朗的他永远是我的偶像。我们把割倒的黄豆杆放成小堆状,父亲把它们聚拢捆成两大捆。往回运时,他猫着腰拿起尖担,将一头对着绑绳子的位置插进其中一大捆的中央,然后双手分开握紧尖担,将重的一段猛地举起,在重端下落时顺势将尖担下头插进另一捆里,缓缓让尖担斜靠在肩上,再以肩膀为支点,迅速挺身站起,将两端调整平衡扛在肩上,然后迈开大步往回走。途中若是放下歇息的话,容易造成豆荚炸开使黄豆脱落,为了减少损失,父亲一般一口气挑回家。
遇到风调雨顺颗粒饱满时,回家的一路都会听到父亲低沉而有节奏的哼哼声。不到一袋烟功夫,他又带着一嗓子高亢、嘹亮的山歌来到地里继续下一趟。
这个季节,勤劳的村民们都暗暗较着劲:看谁家的新黄豆豆腐最先吃上谁家日子就过的好。所以全家人最企盼的就是天气能够保持晴朗,割回的黄豆稍加晾晒就基本能脱粒了。午饭后泡一些,傍晚从地里回来就可以打磨了。弟弟帮母亲张罗做饭、捣制辣椒,我配合父亲用石磨磨豆腐,过滤掉豆渣的豆浆在锅里煮着,随着浆水一遍遍的“点化”,精白、细嫩的豆腐就做成了。一家人围坐在小方桌前,品尝着、享受着,和过年一样快乐。父亲会结合劳作讲很多至今仍激励我的道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要勤劳;粒粒粮食汗水换,要节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要艰苦奋斗;诚实劳动才有安心所得,要光明磊落……
在那个物质生活并不富足的年代,豆腐和肉是一样珍贵的。但每每全家品尝到新豆腐时,父亲总会安排我和弟弟给左邻右舍送点尝鲜。他教导我们:邻里关系要处好,人家帮过我们,要记着还人情;做人,要厚道,要懂得施恩。
农作物的收成一半靠天,市场价格也不稳定,但我们村子的黄豆每年都能卖个好价钱,商贩们也乐意买。因为大家都会把杂物筛挑干净,把黄豆晾晒充分,买卖时,笔笔都是货真价实、诚实守信的交易。
后来,退耕还林,不多的土地,父亲一年四季都很精心地营务,黄豆还继续种着的,足够我们一家人吃,有时候遇上左邻右舍红白喜事,也送些去做菜。
还记得今年正月的一天,暖阳当空,一家人在老家院场晒太阳,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堆用作耕牛草料的黄豆杆,父亲用尖担挑黄豆的模样一下闪进我的脑海,那时的父亲是健壮的、年轻的、阳光的,可眼前的父亲,苍老了,瘦弱了。我突然很想回到儿时,于是轻轻地跳在了父亲的背上,假装让他背我。他迅速背起手努力托住了我,他反应灵敏和坚毅的样子好像在说:“儿子啊,你长大啦!别看爹老了,但还刚强着呢!放心过好你的生活吧”。
旁边的妻子悄悄按下了相机快门。
这张照片我会永远珍存,就像珍存父亲传承给我的,做人要有勤劳、俭朴、诚信、厚道的品德。